混乱。埃德蒙自出生以来，除了四年前的叛乱和间谍大整肃外，他没有见过光荣号上有过这样的混乱。
现在即使让船工们加班工作，日夜扬帆，光荣号到达库鲁瓦也要一周的时间。
然而，医院传来的消息让每一个人满心惊慌。那些“感冒”的人并不是单纯的小病，他们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全身随机长出豌豆大小的血泡，当血泡破裂或者渐渐退消时，高烧就会到来。
船上的第一个病人是母舰理事会的一名议员，第二个是菲·冰爆。她们几乎同时因为发烧而前来就医，当时医生们只觉得那是寻常的感冒和呼吸道炎症，然而情况很快恶化，新的症状让他们猝不及防，议员因为年迈而顶不住高烧死去。同时大量同样病例出现，让他们醒悟，意识到了传染病的可能性。
光荣号上一次爆发传染病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但口口相传的知识没有丢，理事会当机立断决定在船内实施隔离。现在，所有人都要接受健康检查，然后根据情况被分配到前部或者是被隔离的后部。
埃德蒙从影手教头那里接到隔离的命令之后，立即和达芒一起跑回了八甲板左一通道逐一舱房通知。每一个得知情况的同胞都非常震惊，并多多少少陷入了恐慌，除了伍德兰。
“我知道了。”伍德兰眨了眨眼睛，返身回到舱房里。埃德蒙仅透过门缝看不到舱内的状况，但从其中飘出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
他推开了门，一股闷热的气息从中涌出，伴随着血肉溃烂化脓的臭味。
深处嵌在墙里的上下床被昏黄的油灯照亮，这间舱房没有像很多双人舱一样安装电灯，让埃德蒙很难看清躺在下铺里的人。
那是伍德兰的父亲，安德雷·战风，他知道，只是那暗沉发棕的皮肤以及布满其上的血泡改变了彻底战风的模样。
“战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因为各种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他已经两天没能来亲自照顾战风了。但他仍然记得上一次的时候，那男人只是因为发热而有一点虚弱而已。
伍德兰躲避着他的目光，轻声答道：“昨天早上。”
“埃德蒙……”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床铺那里传来，埃德蒙赶快来到床前，不顾被传染的可能，握住了战风颤抖抬起的手。
“伍德兰，出去。”尽管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战风仍然拼尽全力，咬着牙命令着他的儿子。
“父亲，可是……”
埃德蒙望向伍德兰，那少年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似乎在寻求着他的建议。他点了点头，摆头示意对方遵从父亲的旨意。
待少年离开了舱房，战风的如释重负一般地叹了口气，呻吟起来。许久，他才将浅又乱的气息调整过来，对埃德蒙说：“我不行了。”
战风是一个不言放弃的老战士，埃德蒙知道这句话对于他的分量。
“伍德兰…你得，照顾好他。我，交托给你了。”那张看起来已有五十多岁的脸上写着得都是不甘和不舍。战风的健康已经急转直下，仅仅两天不见，他的眉毛和头发几乎全部掉光，脸上也长出了数个发紫的血泡。他染病了，虚弱的身体只消几天就会被打垮，这些话就是他的遗言。
“你放心。战风，你就如我的父亲，我定会代你照看好你的儿子，我的兄弟。”
这是一个他不知能否实践到底的承诺。
战风的脸抽动着，嘴角微微勾起，闭上了眼睛。
“好……你走吧。”
他累了。如果他睡去，不知会不会就此永眠。埃德蒙不忍地放下了对方的手，站起身，“那我告辞了。”
埃德蒙走出了舱门，他看到落魄的少年蹲在门口，天蓝色的双瞳游离在地面和墙壁之间。
“跟我走，战风他染病了，你在这里不安全。”
这对于战风来说非常残酷，他仍觉得自己必须带走伍德兰，这是对誓言的责任。
少年惊恐地望向他，仿佛他是个疯子。
“不，埃德，父亲他需要我照顾……”
“我会找人来照顾他，他需要医生，你帮不了他。”
“这……”
他知道这么说会让少年伤心，但少年呆在这里是自掘坟墓。
“听着，你收拾收拾东西，把瓦蕾的东西都带上，然后到二甲板的演戏室去。”他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我先把左一通道的人通知了，然后我找个医生来照顾战风，他们会把他带到医院去。”
看起来非常犹豫，伍德兰还是点了点头。
确保伍德兰会好好听话之后，他转身离开，继续敲门通知去了。当他再次经过那间舱房时，大开的门中已经没有那少年的身影。
下面只要像承诺的那样，找一个医生来把战风接走就好。除了达芒的父亲多米尼医生以外，他还认识其他两个医生……
但伊拉的舱门还开着，维莱娜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维莱娜，达芒不是来过了吗？你不怕吗？快走吧！这些东西不会有人来收了，八通道会被当做真空区的。”
届时，八通道将是位于隔离区和无病区之中的空间，这里将是一段完全封闭的区域。
维莱娜手里捧着伊拉的一卷头发，无力地回头看着他：“我知道的，我只是想在这里多呆一会。”
“你呆在这里也可能会染病的。”他走到对方身边，蹲下，拍了拍她的后颈。她只是盯着那卷头发，面无表情，脸侧的鳞片染上了深深的蓝色。
“不，我不会得病的。”她摇头，“类蜥人不会得人类的疾病。类蜥人不会生病。不要担心，让我独自静一静。”
是这样吗？他没有时间可以质疑对方的话，因为呆在有病患的区域多一秒，他就会多一分被感染的可能。于是他叮嘱对方一定要去演习室报道，然后便向着医院奔去。
他也感到心慌，因为疾病是无形的敌人。通过锻炼和练习能让自己能够征服更加强大的敌人，然而疾病和瘟疫可以杀死最强壮的士兵和以一当百的英雄。他看过无数故事和历史，在人遇到无法治愈的病时，死亡对于任何人都是平等的。他还不想死。
当他到达医院时，那里已经是一副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凡是坐在地上，或者是躺在床上的人都一脸死灰，似乎他们已经被下了死刑判决，而那些正在忙碌的人们也一脸的紧张。医生和帮手们都戴着口罩和手套，为每一个疑似患病的人做检查，偌大的医院居然此时人满为患，几乎没有可以挤进去的空隙。
埃德蒙用袖子掩住口鼻，纵使心中知道这是徒劳的。穿过层层人群，他找到多米尼医生，提出派人去带战风回来时医生犹豫了好久，还是指挥四个年轻的戴口罩的队员随他一起前往八甲板。
医生和他的四个队员都被战风身上的疮口吓了一跳，当他被抬到走廊的灯光下时，埃德蒙才知道那病入膏肓的男人身上有多少流着脓的褥疮和高高隆起的血泡。
战风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垂下的手臂如同一根干枯的藤条，时不时地打在地上。他没法再次和这个老战士告别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然后踏上走向光荣号前段的路。
这些都是相关的阴谋。
先在少量人身上实验，破坏燃料以使他们不得不回到库鲁瓦，然后将带病原散进换气系统。敌人想要削弱光荣号上的战斗力，让岛上的人也染病。一场精心策划的瘟疫，若是这病来的凶猛，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为此丧生。这一手心狠手辣，全然不亚于四年前的叛变。
埃德蒙感觉到迦兹朗要做的事情有多么可怕。
走廊中充斥了紧张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通往前部甲板的路上充满了混乱。就连平时呼吸的空气都闻起来有些不对劲：匆匆经过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香料味、路过的舱房中飘出炙烤湿烟草呛人的烟、差点撞倒他的女孩身上涂着墨绿色的泥，臭不可闻。几乎是一瞬间，所谓的抗病偏方就传遍了整艘船。其实这些味道都没有什么不对的，他从中嗅到的更多的是恐惧。
在之前的步数之中他们已经输了。阿西乌斯截获消息的速度太慢，像伊萨克这样的阴谋论者都没有从蛛丝马迹中猜出对方可能的行动，这些都说明叛徒的组织和执行方式已经和叛乱前大不相同，以至于阿西乌斯的眼线和卧底都没法接触到有用的信息。
埃德蒙从未相信大整肃伤到了深深潜伏在家族中的叛徒。那次行动最多把那些支持叛乱却不敢站出来的人除掉，给扎根在家族之中的间谍重组和适应的机会。间谍们学会了避开阿西乌斯，建立了一套对方无法有效刺探的传命制度，在这几年中韬光养晦。
倾巢而出的间谍们已经不惜暴露的危险在光荣号上大动手脚，为此杀掉了三个人——让妮·听风，图兰·“六臂”和伊拉。听风大概是因为发现了叛徒和老巢通信的迹象而被灭口，“六臂”则是通往换气维护室的钥匙，至于伊拉……埃德蒙只能认为她是因为目击了叛徒的相貌和特征而被杀。她幸运地在那乱麻一般的线索中碰到了一条能追查下去的，然而不幸的是，她过于深陷其中，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危险。
当埃德蒙听到伊拉已经遇害落海的消息，他一时间怒不可遏。他的直觉预见了每一步伊拉的行动，也预见了敌人的，只是在他犹豫是否要加以干涉时事情就已经发生。他对这种迟到的无力感到愤怒，他憎恨自己的犹豫。他拽着伊萨克的衣领，几乎将那瘦高的男人原地提起，但却不得不认同对方的说法——他们都看到了这一步的结果，却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没有改变其结果。现在，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可以花费在化解悲伤和愤怒的情绪上，在这混乱之中他必须保证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进一步受到威胁。
走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嘈杂之中夹杂的恐慌和焦虑也感染了他，不过人群的移动速度渐渐放缓了下来。这是隔离区的入口。他被人重重挡住，但也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借过！对不起！”通道前部穿过人缝，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缓缓向着他移动。
那个男子在逆流向着后部走，他疯了吗？周围的人开始议论，他们都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掉头。
“等一下，达芒！”他侧身挤过一个男子，拽住了逆流之中队友的肩膀。
“哦！埃德！”那长发红脸的男子停在他身前，也是一脸的吃惊：“你怎么还没到前部去？”
“先别说这个，你这是要做什么？不要命了？”
达芒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避开了他的目光。
“维莱娜说她不会得人类的疾病，你是在担心她吗？”维莱娜说的诚然不假，和她相处的时间长了他都忘记那女孩是个类蜥人。有书籍指出，前文明在消亡前制造出了他们，为了在充斥着死光、剧毒和瘟疫的环境中代替脆弱的人类进行工作。达芒总是注目在她身上，身为队友的他自然都看在眼里。
“不……也是。”达芒支支吾吾地承认了，“但我父亲还在医院，我得帮他，我也是药师，我也能当医生。”红皮肤青年言语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你要是万一病了……”
“万一我病了，我也是在我的家人身边。”他的语气坚定了起来，“我的弟弟们暂时交给你们照看了，我已经叮嘱了阿赛儿。”
“他们两个需要你和多米尼医生！”埃德蒙有点不懂他面前的青年，“如果你们两个都染病，出什么意外，他们要怎么办？！”
“伊夫斯和约安有你们和阿赛儿，但是船上的病患只有我们啊。”轮到达芒露出不解的神色了，就好像埃德蒙说得毫无道理一般，“再说，我们也不会那么容易染病死掉的。”
一时间，埃德蒙找不到说服对方的理由。达芒去意已决，他救人的使命远高于自保。
“不说了，再见，我去医院了。”达芒仍保持着往日轻声细语的节奏，笑笑，挤开人群向后走去。
小队又少了一个人。他甩不掉这种可憎的无力感。埃德蒙不喜欢这样。
随着人群接受检查，报告健康状况，进到安全区内。他找到了自己小队剩下的人——影手教头，居恩和乔安。他们都已经知道达芒的决定。
“伍德兰没有来吗？优莱卡呢？”
“没有，我也让别的小队的人帮我打听。”抱着胸的教头也不耐烦地踱步，“优莱卡她不来了，她去过医院，现在身体感到有些不舒服，怕是生病了。”
又是一个噩耗。但是现在让埃德蒙更加在意的是伍德兰的去向。
那少年答应他来这里报道，他来回一次医院的时间内却没有到。伍德兰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少年这次没有听他的话？还是说伍德兰身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这些堆积在胸中的问题再一次让他感到了无力，只能等待。然而，当报信的队员回到这里，布蕾塔·永卫宣布隔离已经建立时，伍德兰还是没有现身。
埃德蒙感到自己必须去打听，发挥自己的人脉，重新将事态掌握在手中。只有这样，他才能预测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并做出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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